【路圣】梨花爹妻

乡土设定


  世界是一具永不停止的庞大机器,但其中却有已经损坏,不再转动的齿轮。这不是在说死人,因为死人早被从这铁家伙里剔除了出去。不再转动的齿轮说的是不想活在世上,却不得不卡在里头的那些人。死了爹的圣德芬便是其中一个,被迫承受着其他齿轮的转动的冲突,时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其他齿轮还在满脸关心地大喊,转吧!转吧!你一定能再转起来……就像你以前一样,就像我们一样!

 

  十几年前,在村中,人人便都知道路西菲尔家过得不容易。

 

  路西菲尔是个单身父亲,在路途遥远的城郊的空气净化器材厂工作。他早出晚归,不得不把自己牙牙学语的幼儿用撕烂的红床单拴在桌脚,备好水和粮食。圣德芬便是在那个狭窄昏暗的桌子下长大,直到桌子底下已经容不下他坐直的身体。到了上学的年纪,村里唯一的学校早已歇业,路西菲尔不得不买来课本在家中教导他。偶尔圣德芬想要出去游玩,也因为住所处在荒野山林中而作罢。

 

  圣德芬大多数的童年记忆是紧关的家门和昏暗的内室,低头便是一尘不染的水泥地和烧火的柴。对父亲有极大依赖,也几乎只认识父亲的他在少年时期开始稚拙地表达和他永远双宿双栖的愿望。路西菲尔长得像图画书里的仙佛,宝相庄严。别的父亲散发脂油和劣质烟草味,而路西菲尔散发柠檬和梨花香。村里的人偷偷叫他路梨花。正因他生得如此漂亮超凡,不像他的圣德芬在他面前总是拘谨。

 

  “我想做爹爹的妻。”

 

  他穿着自己唯一那件棉衣,文文弱弱道。把这句话吐出来耗尽他所有的勇气,他轻轻喘起气来。

 

  “是不是爹爹太少陪你?”坐在凳子上的路西菲尔讲得一本正经,“等爹爹退休了,在家里给囡囡带孙子。”

 

  “我不要爹爹给我带孙子……”圣德芬牢牢牵住他的手,血红的双眸在从小窗里透出来的夕阳下晶莹剔透。他后面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胆怯和羞涩没能说出口,两片薄薄的嘴唇互相磨蹭,显得忐忑。

 

  “……也好。”

 

  路西菲尔沉默半刻,笑了起来。

 

  “那我们到时候再想吧,慢慢想。”

 

  路西菲尔把他抱在怀里,圣德芬小心翼翼地搂在他脖颈上,二人动作如两只天鹅在交脖。他小心翼翼地闻着他脖颈间的汗水,正是他熟悉又喜爱的梨花香味。梨花开花在春季,蜂鸟争鸣的时候,路西菲尔在的时节是永远的春。

 

  他从未想过路西菲尔不在的时候。


  将独生的囡囡抱在怀中,正在整理柜子的路西菲尔开口交代道:“快看,囡囡,这是你奶奶路西法给我的,我们家祖传的两对玉镯子。都是你奶奶年轻时贪的赃货,我在这里藏得好好的,不让它们入世惹是非。圣德芬,你是我们家的孩子,总有一天,你要接过我的职责,守住这两个镯子……“

 

  圣德芬没能怎么听懂这番话,但还是答应了,随后让柔软的嘴唇饥渴地贴在父亲的坚实的喉结上。可随着年月过去,少年越发叛逆,和父亲的关系也越发疏远。在那时的他看来,父亲的绝世美貌是骚动之春,是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证据。路西菲尔从未能理解他青春期躁动的心,使他生气地离家出走。那一夜,圣德芬在天色已然涂上墨色后才狼狈地回到家中,晚冬的季节让他的手和脸干裂发紫,心中满腔父亲没出门寻找自己的悲愤和辛酸。可是当他打开本为自己所预留而未上锁的房门,却在自己的脚边看到滚落在地的父亲苍白的脸庞。他颤抖着往上看,看见一具无头的胴体趴在桌上,手上紧紧攥着一张填了一半的户籍迁出申请表。圣德芬被吓坏了,乃至于第一个出现在他脑袋里的念头是——这真是他父亲的身体和头吗?

 

  片刻,反应过来了的他撕声尖叫着抱紧了冰冷的头颅。新腐的气味同那若隐若现的梨花味一起磅礴地进入了他的口腔里引他作呕。从路西菲尔脖子里淌出来的像是红高粱一样的血全都钻进了圣德芬唯一的一件棉衣的絮里,在河里来回摔了三四遍都洗不干净。淡淡的血褐色如同过于丑陋的花纹一样纠缠在上头。圣德芬不愿意承认,因为父亲的血是纯净的,是甜的。最终,没有其他衣服的圣德芬不得不穿上父亲的长衫。父亲的长衫常年浸润在他的体味里,香得像是最茂盛的梨树林丛。这个味道没能随着父亲的逝去而离开,却不知为何地越来越浓,缠绵在干涩的鼻腔之中,成为他最美妙的噩梦。

 

  整个村里凑了一笔钱,让孤苦伶仃的圣德芬给路西菲尔下葬。前一年收成不算太好,但东凑西凑,路西菲尔还是风风光光地被下葬了。在宁静的夜里,牌位前给父亲守灵时,圣德芬掰开自己瘦弱的双腿低头看,才发现他通了人事。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太过早了;可对于这样的事态来说,太过晚了。


  他的亲情死于壮年,而他的爱情是死胎。

 

  他端着的手里是混杂乳白色的泪水,而双眼怔怔看着牌位里那张过于漂亮圣洁的脸,将爱意全番刻在上面,将丑恶的痛苦留给了自己。

 

  囚禁了他的是他。

 

  养育了他的是他。

 

  宠爱了他的是他。

 

  抛下了他的是他。


  他在那一夜梦到路西菲尔的头在一片丰收的红高粱地里说话,甜蜜可亲地叫喊着他囡囡。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却差点把好不容易咽下去的米粥呕了出来。在激烈的愤怒、不甘、痛苦、绝望之后,他似乎终于变得麻木起来。子欲养而亲不待。圣德芬没有任何兄弟手足,这下子是真真正正一个人活在世上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活着,但他们的生死对圣德芬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人们都希望他能健康快乐坚强地成长,许多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孩子没能做到这件事情。但这份怜悯和同情就和希望折枝的花朵能够盛开,希望折翼的小鸟能再飞一样,本质是对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的美好又冷血的期盼。他们并不真正关心圣德芬,而是觉得这件事本身该是美谈。


  只有圣德芬自己知道,他对自己的人生这种东西兴趣并不大。父亲的死杀死了他一切的欲求,剩下的世界对他来说再也陌生不过。他现在活着的目的便是寻找被凶手偷走的玉镯子。四处打工的古兰决定把圣德芬一起捎进城里,说不定还能找到关于镯子的消息,顺便能买上几件新衣服。圣德芬将和古兰还有他叔叔路西欧在外资的格兰塞法丝袜厂开始新的生活。实在太可喜可贺了,还有这么温暖可亲的人陪着这个可怜的寡女一起治愈心灵的伤口,只有圣德芬一人觉得他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丝毫不为第一次的进城而欢喜雀跃。


  在坐着三轮车去城里的路上下起大雨,骑车的古兰只带了一顶斗笠。他是个好心人,想要把斗笠让给圣德芬戴,却被对方拒绝了。最终,古兰一个人顶着斗笠,不大好意思去看已经被淋透了的圣德芬。带走尘世灰尘的冰冷雨水钻透他身体,那动作却又细致温柔。他在这透彻的雨滴中闻见大兴安岭的灰尘,闻见西伯利亚的泥土,闻见亚马逊的风。对于圣德芬来说,这是一场将世界的喜怒哀乐都泡在一汪里的雨。雨将世间的喜悦和欢乐浇在他身上,游走进他的每一寸皮肤里。


  而他觉得他不想也不配被雨这般对待。


  旅途和他的心境都很沉默,只剩下不间歇的雨声不断砸在每一个角落,酝酿出感伤的气氛。圣德芬搓着自己冰凉的手,身体随着齿轮压过地面的节奏颠簸。就在他快要沉入梦乡时,前头的古兰却语气兴奋地开始叫喊着什么。少年的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全线罢工,于是他只能木木地缩在三轮车的角落,被迫地让那句话砸进他耳蜗里。


  “快看啊,小芬,梨花已经开始打苞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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