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对无法抵抗的命运的斗争。
抛开这些漂亮话好了,他现在空虚地像是被捏瘪的易拉罐。处在价值观摇摆的少年时期,他致力于从最权威的书里边构架自己高尚的价值观,可就像数学公式和数学题之间需要自己思考代入一样,书上的道理也不能直接拿来用。他思考过教育的本质,那是构造了这个世界的人类让新生的人类也变成地球的骨架的方法,被丛林养出的孩子将不会幸福,被不幸的家庭养出的孩子将被梦魇缠绕一生。出生在蜂巢般的粟田口家,他想要成为领头的工蜂。现在面临的问题是,那蜂巢被烟熏了。
“我认为,没有一个人死去,也是件很幸运的事情。所以后藤君,打起精神来吧。”
物吉贞宗坐在校园的银杏树下对他说着话。樱花已经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未知的死亡,物吉贞宗粉色的头发成了新的风景。银杏的味道凌虐着他的鼻腔,这虚有其表的树啊。
“活下来就有无限的可能性,死去的人类只是物体而已。”
他用温柔的语调说着。这安慰人的技术很能体现他幸运的人生。
“你的不幸是人类的不幸的一部分,世界上有无数人比你更加幸福,世界上有无数人比你更加不幸。你比耗尽全力逆流而上,却被候鸟捕食的鱼幸福。你比父亲被打倒,死于母亲怀抱的幼狮更幸福。”
后藤藤四郎听着这些话,觉得他就好像写周记的时候凑不出字。
“所以,打起精神来吧?”
后藤藤四郎周末方才去医院看了兄弟们和他们的病床们。一期一振终于把脑子找了回来,可那曾经聪慧得体的灰质和白质还散发着焦臭味,坐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喊着有火。他温柔体贴的兄长和皮沙发一样成了旧屋的灰烬。而下一个周一担任老师问他们未来的梦想,后藤藤四郎想当消防员。他和其他少年们划出了一条界限,他和厨师,高达驾驶员,大老板们在思想层次上就不一样了。
“你有梦想吗?”
后藤藤四郎忽然问物吉贞宗。
“梦想吗?嗯——”物吉贞宗难得的露出烦恼的表情,“如果你有的话,希望你能借给我。”
“借……梦想能借吗?”
“因为我没有梦想。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做什么都会被支持,所以人们告诉我要有一个自己的梦想,然后努力去实现。”物吉贞宗道,“可我没有想要的——所以,我没有梦想。你有吗?”
后藤藤四郎本想开口,可却觉得自己目光短浅,仿佛游戏里会出的特攻卡牌。他把嘴巴封的紧紧的。
“不过,人们说,达成梦想会有满足感,真想体验一下啊。”
不管物吉贞宗看上去有多么淡然,他还是一个和后藤藤四郎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对人生的问题不尽其数,他不如就把找到人生中所有问题的答案做梦想好了,可他说不定并不关心那种事。
“没关系,我现在就定下一个梦想吧,我想看见你真心的笑容。和人相关的梦想总会比较难呢!”
后藤藤四郎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几乎狂妄的话。让一个拟态孤儿笑出来,或许的确有些难。
“你想做什么?你想让我做什么?都说出来吧,我想看见你的笑容。”
物吉贞宗的一字一句像是勾引人下地狱的撒旦,可他也不自觉地应声了。他真是卑鄙下流无耻的人啊。于是寻找他的笑容的旅途在短假便开始了。从最初级的开始,用别人的钱吃烤肉。物吉贞宗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切着,他却还是习惯用筷子;物吉贞宗带他去游乐园,他在过山车上差点哭了出来;物吉贞宗甚至穿上了女装,少年戴着粉色卷发穿着白色的蓬蓬裙站在庭院的秋千旁,像是牛奶和马卡龙的配色。
可他笑不出来啊。那就是人类和动物不一样的地方,面皮就像被内心的重担拉扯着一样,对未来的未知和担扰仿佛掐着他的脖子。一期一振仿佛烈火下的枯木的身影不断闪现在他的眼前,被命运的交响曲震聋耳朵的后藤少年。他甚至为了实现物吉贞宗微不足道的梦想以学业忙碌为由翘了去医院的探望,失去了和神经兮兮的哥哥们做心灵拉锯的机会。
“啊,你是那种以助人为乐为乐趣的人吗?那么,要去我们家的孤儿院吗?”做完这一切的事情,物吉贞宗问道。
后藤藤四郎那一口刚入嘴的水在喉咙形成了池塘,差点没呛着。
“很有趣哦。”
少年觉得为了自己满的理由去做慈善未免显得失礼。慈善应该怀抱着真切的帮助人的心,时时刻刻想着世界将朝着最真挚的善——
“得了好处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高兴的,不管施舍的人抱着怎样的心情。”
他看着这个温柔而残酷的少年,默默地摇头。对方似乎拿他没办法,放弃了这个说法,又起了一个话头。
“明天带你去看海,好吗?现在的天气很不错。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乌龟产卵的样子呢,我喜欢看海鸟。”
后藤藤四郎有些麻木地答应下来,物吉贞宗便带他去了机场附近的温泉旅馆。晚上有些凉爽的风吹拂着他们坦诚相见的身体,少年有着柔软的身线,像是挺拔的柳树。而他——他像尴尬的刚被插在地上的枝条,身上还绑着红布条。
“失去头狼的狼群。”
物吉贞宗的声线被热气的白雾渲染地缥缈。
“失去狮王的狮群。”
他粉色的发丝滴着水珠,如芦苇叶上的晨露。
“你瞧,伟大的大自然,有这么多的好例子。这是成长的机会啊,后藤同学。”
后藤藤四郎觉得他在建议他篡位。或许篡位这个说法本身就荒唐了。可物吉贞宗又笑嘻嘻地开始谈起其他的事,让他也不好去问他。被热水熏的模糊的意识让他莫名想起某个温暖的秋天,他的弟弟秋田出生了。人类通红的幼体柔软的像是不可名状的肉团,兄弟们开心的鼓舞,而第一个蹦进他意识里的是责任感,第二个竟是对自己刚出生时的样子的羞耻感。
生来便是对俗世观的抗争啊,后藤同学。
第二天上飞机,物吉贞宗和后藤藤四郎坐在飞机的第一排,空乘那画的有些慌张的眼线也看的一清二楚。后藤藤四郎拉开了遮板,看见清晨的阳光几乎刺伤他的眼睛,剩下的几缕阳光照在物吉贞宗手上的英文书上,他大学要去伦敦。那自然也不是梦想,一切轻而易举的事情都不是梦想。
当后藤藤四郎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强光,他看见下面的云层是白金色的海洋,机体是灰银的巨鲸,十分漂亮的景色。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美色?他可真是幸运。幸运病毒的基因组侵犯了他家门不幸的细胞,幸运病毒制造的核糖核酸和蛋白质游走在他的身体上下。他希望这架飞机往最灿烂的太阳航行,将他和物吉贞宗都烧的死无全尸。他想着这那不可思议的光景,难过地笑了起来。
END